作者：张智勇，重庆智豪律师事务所主任、全国优秀律师，重庆十佳律师，擅长职务、经济犯罪、涉黑涉恶、毒品、新型网络犯罪，曾办理过全国关注的不雅视频赵某霞案，贵州原副省长王某光职务犯罪等大要案。

有时候，律师的辩护可能是在隐瞒真相；更多时候，律师的辩护而是为了揭开真相。

但，揭开真相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而是一场负重前行的旅程，尤其是体现在涉黑涉恶案件中。任何一名律师都知道，只要被扣上涉黑涉恶的帽子，带上去容易，取下来难。所以，刑辩律师从接手案件的第一天起，就要运用法律和道德允许的一切手段，在这场诉辩争锋中取得先机。

案件发生在西南地区的某市，许远盛（化名）从2005年开始就是许家村村长。对他来说，许家村就是他的全部，大到村民选举、征地补助，小到宅基地纠纷、邻里纠纷都是由许远盛一手处理。或许正因为其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和平日里爱仗义执言、打抱不平的强势作风，不料，竟引来了牢狱之灾---公安机关以恶势力组织抓捕了以许远盛为首的近20名围堵石料场的群众。

当地检察院起诉认定本案属于以许远盛为首的恶势力组织犯罪，指控许远盛的具体罪名有：寻衅滋事罪、敲诈勒索罪、开设赌场罪、故意毁坏财物罪。并向法院建议对许远盛寻衅滋事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至三年、敲诈勒索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六个月至五年六个月、开设赌场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至三年、故意毁坏财物罪有期徒刑六个月至一年，总和刑期九年至十二年半。

“张律师，我父亲明明是个大好人，现在家里遇到这么大的变故，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奢求我父亲无罪释放……我现在只求您帮我们争取一个公平公正的判决！”许远盛的女儿小许哭诉道。

当初小许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求助，遇到很多一上来案情都没有摸清楚的律师，直接信口开河地说，“我关系硬得很，你找我们，保证无罪。”这种话虽然诱人，但哄骗不了读过大学，有着基本判断能力的小许。

小许不是没有努力过。但是方向错了，再多的努力也只能白费。

小许曾委托过一个朋友介绍的熟人律师，在检察院阶段，多次建议他们家认罪认罚。但是用小许自己的话讲：“我父亲已经六十好几了，身体也不好，要是真按照检察院的量刑建议判刑的话，我害怕没办法看着我父亲活着出来了。”

说来也奇怪，虽然俗话说“同行生嫉妒”，但我倒有不少案件是同行引荐过来的，甚至是素未谋面的同行。想当初我创办智豪的初衷，就是为了打造一家“为自由呐喊、为生命辩护”的专业化的律师事务所。回顾这一路坦坦荡荡的刑辩生涯中，有很多素不相识的当事人选择信任我，这时常令我感到无比自豪和骄傲。比起这些，我的团队还赢得了很多“挑剔”的同行的肯定和认可，这带来的骄傲感丝毫不亚于前者。

小许找到我的契机，恰好就来自一个不愿意留名的陌生律师同行。

 无论大小刑事案件，摆在律师面前的，无非就两条路：要么认罪认罚，要么揭开事实的表象，照亮光背后的阴影！

“我不是村霸！我绝对不会认罪认罚。”许远盛铿锵有力地告诉我。初次在会见室见到许远盛，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许远盛不同于其他当事人，他带着坚毅且充满期待的眼神告诉我，他相信法律是公正的！许远盛用他坚毅的态度坚定了我选择第二条路的决心！

“我从来都是为了村小组的利益，为什么一转眼就变成了村霸？”他一遍又一遍地跟我强调：“我就是个农民，明明李雄生（化名）有错在先，公安不去抓他，反而把我打成了罪犯？大家在村子里偶尔聚到一起打打牌就变成开赌场的了？再说了，天底下哪听说过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堵路的村霸啊。”

原来，这个李雄生是许远盛案绕不开的一个关键人物。长期以来，李雄生在许家村集体土地上擅自砍伐树木、种植作物、建造房屋。作为许家村村长，许远盛多年来一直与李雄生进行友好协调，但是李态度强硬，毫不退让。为解决问题，许家村无奈就土地纠纷诉诸法律，与李雄生对簿公堂。

在法院宣判李败诉的情况下，李仍然我行我素，拒不移除种植作物与违建房屋。这一嚣张的行为直接激化了矛盾，逼得许家村村民走投无门，才导致了村民们上演了砍伐其院子树木，围堵了李雄生家和其承包的石料场，并索要补偿费的一场闹剧。因为阵势浩大，引起了公安机关的重视，最终公安机关以寻衅滋事罪立案侦查，抓捕了以许远盛为首的近20名许家村村民。实施抓捕后，公安机关也面向社会公开征集许远盛的涉恶的犯罪线索，李雄生等李家村村民在公安机关做询问笔录时也趁机公报私仇，举报许远盛在许家村聚赌打牌、开设赌场。这正是案发的导火索。 

执业二十五年以来，农村涉众犯罪案件我也办过不少。所谓村霸，就是在农村横行霸道，仗势欺人，引起公愤，严重危害了农村治安秩序和农村基层政权建设的违法分子或者犯罪集团。但讲实话，我还没有见过如此积极为群众争取利益的村干部被认定为“村霸”的。

在经过一天紧凑的会见工作之后，我也确立了初步的辩护方向：本案不属于村霸恶势力犯罪，不构成寻衅滋事罪、敲诈勒索罪、开设赌场罪、故意毁坏财物罪！辩护的方向有了，接下来的重中之重就是阅卷。

由于许远盛是“组织领导者”，意味着所有的指控事实都是与其相关的，而且本案的被告人数、罪名数量、案卷卷宗数量较多，审讯同步录音录像的光盘都有好几十个，还面临着法院随时通知开庭的紧迫压力，辩护律师的工作量可想而知。

工作量虽然巨大，但是怎么在最快的时间了解事情的全貌，怎么抓大放小，怎么有的放矢，这种技能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我长时间浸淫于各种疑难复杂的刑事辩护案件中不断打磨出来的。

突破口在哪里？多少天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内心煎熬，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证据反复琢磨，但是毫无进展，追求完美的性格导致我的睡眠常年严重不足。因为在找到突破口之前，我总是吃不香睡不好，于是，再次一遍又一遍的阅卷，试图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案卷中获取新的辩护点。

当我略微疲惫的双眼扫到笔录上关于“赌客人数”的记载时，眼睛突然亮了，就像猎豹敏锐地嗅到了猎物，“在平房赌博都有四五十人，十余人围成一圈玩骰子，其他人在旁边看...”

美国著名的刑辩律师艾伦?德肖维茨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案件的成败在于庭前的准备——图书馆和案发现场。”因为证据即便看上去再确凿，都远不如鲜活的案发现场。所以，律师一定不能忽视案发现场，因为，只有当你身临其境时，才会深刻理解“原来有光的地方就一定会有阴影。”

我再一次赶往许家村，去到起诉书所指控的赌场现场位置，也就是许家村一石场内的一平房。果然眼见才为实，案发房屋面积和所谓赌客人数存在严重矛盾！

虽然笔录中对平房着墨些许，但对其面积大小却只字不提，而由我委派专业人员对该平房进行面积测量并拍摄相应的测量视频后，测量结果是该房屋单间总面积约十一平米。

“十一平米？”我心里暗自说道，“果然机会隐藏在不起眼的细节之中。”

十一平米的房间是根本不可能容纳得下起诉书所指控的“四五十个赌博人员”的，更无法容纳李雄生等李家村村民所说的长条桌等物品。进一步讲，如果连本案的赌场位置、规模的大小、赌博时间的长短也无法证明，那么公诉机关的指控就丧失了“赌场”这一最为重要的大前提作为支撑，指控也沦为无本之木，幽灵起诉了。 

成功拔除“开设赌场罪”这一眼中钉后，我和我的团队又把火力聚焦到了检方指控的寻衅滋事、敲诈勒索和故意毁坏财物这三罪之上。在反复阅卷、多次勘查现场后，很明显，剩余三罪都或多或少的与许远盛与李雄生之间的土地纠纷有千丝万缕的牵连。虽然证据材料中有公安机关调取的“许李土地纠纷案的诉讼材料及其拒不执行生效判决的案卷材料，但令人遗憾的是，公安机关并不重视。

多年办案的经验和直觉告诉我，有些警察或者检察官会习惯性忽略收集一些证据，而且，通常都是有利于被告人的证据。

通过在许家村、李家村走访，打听附近村民时，偶然耳闻到在起诉之前，李雄生在许家村的施压下，曾向县土管局提出过土地确权申请。而县土管局通过核查双方提供的证据，最终依据“土地证底单与李家村的土地证无法对应”，驳回了李雄生的确权申请。以我对卷宗了然于胸的熟悉程度，敢肯定此证据卷宗百分百未被收录。

事不宜迟，我赶紧与承办法官沟通申请调取这一重要证据。承办法官耐心听我陈述后，也认同该证据也切实影响到本案的定性问题，很快就同意了调取证据的申请。

当我还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律师时，办案时常常苦于独木难支的困境，走了不少弯路。以至于我后来创立律所时，下定决心采用了全部案件集体讨论的团队办案模式，一来避免了能力即便再高超的个人也难免会面临“木桶效应”的瓶颈，二来也避免了律师在单兵作战时遇到“双拳难敌四手”的尴尬境地（检察院基本上都是团队资源），如果连控辩双方势均力敌的基本要求都无法达到，辩方败下阵来也是见怪不怪了。

我们全所对本案进行了多次团队讨论，针对每一笔犯罪事实进行抽丝剥茧地分析，逐渐形成了完备的质证意见和翔实的辩护意见，已经可以有力地说明许远盛并不符合上述三罪的犯罪构成要件。

“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为了在庭上更好地展示我们的意见，以便法庭查明事实，庭前我还安排助理根据我们的举证、质证意见制作了一系列的时间轴、事件表、笔录分析等图表，全部通过一张张彩图进行展示，不仅如此，我还把现场勘查的视频刻成光盘，作为证据提交法庭，且被允许法庭当庭播放，直观、一目了然。在我知道连庭上的法官都频频点头、站在许远盛身旁的其他被告人都对我所坐的方向默默竖起了大拇指的时候，胜利不远了。

一个一个被撕开的辩护空间，犹如一个个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最终，全案没有认定为恶势力犯罪，法院在判决书中，对几个犯罪事实的评析全部采纳了我们的观点：四个罪名全部没有予以认定，仅就许家村村民围堵李雄生石料场索要补偿费的行为被认定为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恶势力团伙的指控自然而然因罪名的变更减少而消失，许远盛一下子从十多年的刑期变成了两年！

回程的途中，我团队里一个年轻律师小陈突然问我，“主任，您觉得许远盛涉恶案能成功辩护的最重要的核心是什么呀？”说实话，我脑袋里划过了好几个关键词，但最后我却缓缓回答道：“当事人及其家属的坚持。”

一个涉黑涉恶案件能成功辩护，固然离不开辩护律师的专业、责任和效率，更为重要的其实是，当事人的坚强、抗争和信任，家属的积极配合。许远盛从始至终，在最艰难最黑暗的时刻都坚定地相信自己是冤枉的，并且在“全世界”似乎都抛弃他的情况下，仍然能够拼尽全力去为自己权益抗争。

在此，我也想告诉那些身陷囹圄但冤屈的人们，要相信法律和正义，如果你自己都选择自暴自弃，正义的天平凭什么还向你倾斜呢？ 

作者：张智勇 重庆智豪律师事务所主任（重庆智豪律师事务所是西南地区首家也是重庆唯一一家专注刑事案件的专业化律师事务所，2021年度被国家司法部评定为全国优秀律师事务所，建所22年以来代理各类刑事案件上万件）
 
        执业理念：只要我决定受理这个案子，摆在事实面前的只有一个日程—打赢这场官司。我将全力以赴，用一切合理合法的手段把委托人解救出来，不管这样做会产生什么后果。